[栏目导语]平常事中体味人生百态,感谢这位名叫马莹的朋友给我们带来的日常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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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“我的残忍使我比你们优越,这种残忍是天赋的,不由我来消除。你们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伏倒在我面前吗?还是因为看见我飞越血染的天空,新奇的现象,好似吓人的彗星(我宽广的肉体洒下血雨,仿佛飓风推动的乌云)?别害怕,孩子们,我不想诅咒你们。你们过分伤害了我,我过分伤害了你们,这不可能是有意的。你们走你们的路,我走我的路,两条都相同,两条都邪恶。我们注定要在这种相同的性质中相遇,由此产生的打击对双方都致命。”——洛特雷阿蒙《马尔多罗之歌》。

B社区是个老大穷社区,地道的地方人总会上社区闲扯几句,哪家的媳妇儿出轨啦,哪家的儿子吸毒跑路只留下祖孙相依为命啦,哪家儿子得了艾滋病,哪家的精神病儿子又砍人啦,哪家的姑娘得了渐冻症母亲将其赶了出去……

在这群人中,残联专委M挺喜欢C阿姨,重度精神残疾人,二级。在她未发病的时候,性格随和而开朗,喜欢聊天,喜欢热闹,穿着干净而得体。她喜欢自己熬点小粥,煲点小汤,然后给工作人员端过来,多热多冷的天都端过来,一脸和善的笑意邀请每个人尝,即便每个人都没喝。

“哪里敢喝呀。”某一日,在C又送来银耳汤后,城管窗口的H姐说话了,“万一是发病时加了什么奇怪东西的呢。我知道她人好,可是毕竟是精神病啊。”其他人也随声附和。

话题由此打开。低保窗口的K姐叹了口气,“平时人好好的,养女一回来肯定犯病。”众人沉默。C姨如今独居,丈夫在2006年过世,养女很少回来见她,只有低保费,残疾人补贴和偶尔回来一次的二妹给她一点生活的补给。难得还如此乐观与和善,不怨天不怨人,默默地生活着,希望融洽地生活在健全人中。

“听说她养女回来了,和让她发病的小三一起回来了,好像是争房子。”社保窗口的S姐毕竟是个万事通,说着。又是一阵沉默。

C姨命苦。父亲本算一名军人,C姨儿时漂亮,好学。只是在那动荡迷惑的年代,又有多少深陷其中的人能挺过岁月的煎熬呢?C姨没挺过。 在她父亲被批斗的时候,作为老大,亲眼目睹父亲所受折磨,心灵的冲击可想而知,于是她疯了,在历史的洪流中彻彻底底疯了。父亲平了反,而C姨却永远好不了了。为了照顾这个为历史的无情成为替罪羊之一的无辜女儿,C姨的父亲为C姨订了一门婚事,可是,C姨的父亲绝对不曾料到,这是C姨更大而持久的噩梦的开始。

“争,争个P的房子。”S姐泼辣而心直口快,打破了这片沉寂,“她男人不是个好东西,该死,得了癌症死得早也活该。”

“就是。和C结婚还不是冲着房子和成都户籍结的,结果当着C的面出轨,房子名字还写的他的。”H姐点头附和。

“她的养女也奇怪,还来和养母争房子。养母凶是凶,有病得嘛,不说赡养不赡养,好歹打电话问下嘛。”文化宣传窗口的Z姐也开口了。Z姐这一句倒提醒了大家,大家纷纷看向低保K姐和残联M,二人均摇摇头,养女的这次回来,能通知到的基本是关于房子的事,其余的一概不问。

“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哟。”住房窗口H妹无心地叹口气。可是真的出事了。

 

八卦聊天的第三天上午,M一到办公室,就看见K姐正在通电话,面部严肃而焦虑,等打完电话,K姐不像平日那样打招呼,一上来就:“出事了。”“啥?”M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。“C在家把煤气全开,居民打电话来反映,我去一趟。”“我也去。”M顺手把午饭的饭盒一放,水也不想喝了。“你手不方便,先不忙,我先去,回头给你说。没事,有男同事陪着呢。”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。

时值低保人员签字领低保的日子,MG帮着去了C姨家的K姐签字,盖章,人渐渐多了起来。低保户们平日里和社区人员熟络,什么也说,和C姨一个院落里的低保户Z婆婆感慨了一句:“你说做不作孽哟,那么好的人,娃不爱老公不疼的。”M心咯噔了一下,应该是指C姨。Z婆婆继续说道:“C小时候是我们院子里唯一考起高中的,作孽哟,作孽哟,结果疯了,爱人又去搞别的女人,巴心巴肝带娃儿,娃儿对她又不亲,长大还离家出走,这次娃儿回来和她争房子,她肯定受刺激了又犯病了。”G小心翼翼地问:“C姨现在情况好吗?”Z婆婆摆摆手:“好什么啊,昨天把煤气全开,弄得一屋子煤气,周围邻居都吓惨了,生怕她点火。打110报案,警察进去的时候她一丝不挂的在床上,大小便全部都在房间里头。”

“小M,你给C的女儿打个电话,警察说C要亲属送回四医院去。(精神医院)”社区主任在里面的办公室说到。M心里想,“打电话有什么用?给她打C姨病得更重。”可是领导命令难为,只有拨通了那个号码。当然是M预料到的回答:“我不去,有两个姨妈在,我不去。”M立即说,“她是你养母啊。”对面的声音仍旧冷漠:“她当她是养母吗?我身上的伤现在还有疤痕呢。”M突然想起自己不像父亲的父亲,不知说什么好,可是突然想到C姨的病情,“C姨有病啊,你这回争了她房子,她住哪里?”长时间的沉默。接着“嘟嘟嘟”的挂电话声音。M越想越心寒,明明是夏天,却冷到骨子里,赶紧把外套套上了。

 

夏天无聊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,在大家教育偶尔传过来进行法律事务普及以及教育的C姨养女中慢慢走着。某一日,社区传来熟悉而爽朗的笑容,“大家好,我回来了。”C姨的声音!M笑了笑,正准备和同事们一同去安慰安慰,却发现在大厅里的同事全部挤在大厅角落里,那是工作人员才能进入的地方。“怎么……”M疑惑地看着反常的大家。“M姐,快过来,你怎么晓得她好没好?万一砍人呢?”住房窗口的G关心道。M呆住了,这就是大家的反应吗?M学的是社会保障,喜欢看一些残疾方面的文献,她清醒地知道C姨不是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精神残疾,可是她不知如何该向同事们解释,因为新闻几乎每一次都是不厌其烦地报道精神残疾的负面消息,平日大众宣传也不会如从深入,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,M又能说什么呢?C姨似乎也察觉了什么,她不再像从前那般乐呵呵地和每个人打招呼,只是在M面前一坐,“小M,你帮我看看折子里打钱没有。”说完从小包里拿出银行折子。M发现,小包里肮脏而凌乱不堪,而以前C姨是很爱干净的,包裹里整齐而干净,可是现在……“恩,打过了,您看3月和6月,都是打的300。”“那就好,我先走了哈,还有事。下回见哈。”C姨挥了挥手,没有再说一句话地离开,以前挺拔的身影显得苍凉而凄楚。C姨离开之后,同事们才如释重负,不再谈论C姨。M的电话打破沉默,是另一个精神残疾Z打的电话。Z只是有轻微的精神分裂,但只要吃过药,礼貌谦谨,是个让人喜欢的年轻人。“M姐,我找到工作了。”Z在电话里说,“是小型贷款。”“恭喜啊。”M真诚地说道,精神残疾能自己找到工作确实是个相当不易的事情。“M姐,千万不要把我是精神残疾的事情说出去啊。”Z在电话里恳求着。“哪儿会。”M加大了声量,表示承诺。“我们公司上回有个精神残疾就因为年终奖时给他少算了他去争论,公司就说他精神病犯了,找各种理由给他解雇了。”Z说着,“我先挂电话了哈,不想公司的人听见。”“好。”M也挂了电话,环顾四周的同事,眼前又浮现同事们看见C姨进来时嫌恶而恐惧的眼神。

 

一整个夏天也不见C姨了。夏末的大雨彻底把夏季的燥热清洗了。突然有一天,社区主任一脸怒火地从里屋办公室冲到大厅外,“小M,打电话叫警察,把C带精神病院去。”“她犯事了?”M脑内一震。“没有,犯病了,邻居说她把大小便弄一屋,光着身子躺上面,半夜还把音响开大声扰邻。”社区主任的脸色并没有缓下来。“那应该由亲属送而不是报警……”低保的K姐拉了拉M,“打C妹妹的电话。”M坐下来,不再和社区主任犟,拨通了电话,C的妹妹承诺一定将C带往精神病院。“我也去。”M实在担心C姨的情况。

精神病院门口,C姨妹妹和妹夫一直在和M道歉,M摇摇头,“只要C姨好就行。”M注意到,C姨手上拿着一本略微有些泛黄,五彩斑斓,有些年岁的笔记本,C姨盯着那本笔记本看,安安静静,而平日C姨是很爱讲话的。“你们先坐在这里,我们去挂号。”C姨妹妹走去排队,C姨和M在一旁坐了下来。“你看,这个本子漂不漂亮。”C姨突然开口发问。“漂亮。”M点点头。“你一定要看,一定要看。”C姨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,狠抓着M的右臂,M从来不曾见过C姨如此眼神,那是属于精神残疾特有的眼神,M心里一阵酸楚与恐惧。“我晓得你们同事都怕我,我是疯子嘛,你怕不怕我?”C姨把手松了下来。原来她什么都知道!M不知该说什么,只好说,“不怕。”“就是嘛,你看,这个是我女儿小时候的笔记本,你看她的字漂不漂亮。”C姨将笔记本一页一页仔细翻着,甜蜜地笑着,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。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,M好想C姨就在自己的空间里塑造自己的天堂,而不是在现实的残酷中面对养女的无情,世界的冷漠。可惜现实终究是现实,当C姨去做例行检查的时候,C姨的妹夫叹了口气,“快点治,治好了送疗养院,她那房子就每个月租出去给她当疗养费。”M听到这句话,有点无奈,她深知“久病床前无孝子”的道理,可是真正面对如此真相,M难过而无可奈何。精神病院的铁窗压抑而窒息,如同一座无望的监牢,M想尽快离开这里,狼狈逃离。

 

“小MC那件事做得漂亮。”社区主任满脸笑容。M“恩”了一声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,知道从社区辖区里的一间屋子里从此是陌生人了,脑里全是C姨的影子还有洛特雷阿蒙的《马尔多罗之歌》:“你们过分伤害了我,我过分伤害了你们,这不可能是有意的。你们走你们的路,我走我的路,两条都相同,两条都邪恶。我们注定要在这种相同的性质中相遇,由此产生的打击对双方都致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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